一封《辭別書》,鐫刻家國志
盛夏的皖西,草木葳蕤,蟬聲如沸。革命烈士胡孟晉與妻子張惠的合葬墓旁,一棵蒼勁的烏桕樹靜靜佇立,亭亭如蓋。微風(fēng)拂過,葉響如訴,“沙沙,沙沙……”仿佛在低語那個離別的夜晚——燈火闌珊下,年輕的胡孟晉伏案提筆,墨跡在信箋上緩緩暈開。八十多年光陰流轉(zhuǎn),這封穿越時空的家書,如同烏桕樹的年輪,將烈士的赤子之心永遠銘記。風(fēng)霜不能摧其志,雨雪不能改其節(jié)。如今,他的身影已與這棵烏桕樹融為一體,始終以挺拔的姿態(tài),守望這片深愛的熱土。
那是1939年冬天,烽火連天,新四軍五支隊司令部秘書胡孟晉即將重返前線。臨行前夕,燈影昏黃,妻子張惠低首縫補舊衣,針線無聲,不舍的剪影在墻上拉長,如同暗夜中掙扎的燭火。胡孟晉提筆落紙:“最親愛的惠呵,我們又要離別了……親愛的!誰不愿骨肉的團聚,誰不留戀家庭的甜蜜,要知道國家民族重要,個人前途重要,因此又要別離親人,而遠征他鄉(xiāng)了?!蹦悄郏仁禽p撫愛人臉龐的指尖,亦是刻入民族脊骨深處的銘文。
胡孟晉本是舒城學(xué)堂的教書人,在簡陋校舍里為懵懂孩童講述岳飛的精忠與文天祥的丹心,時時宣傳革命思想和理念。婚后日子清甜如蜜,然而1938年山河破碎,他終是擲下教鞭,奔赴六安參加新四軍,后隨部轉(zhuǎn)戰(zhàn)皖東。次年秋他潛回故里,一面秘密工作,一面鼓勵妻子在家鄉(xiāng)喚醒沉睡的姐妹。
離別時刻終究來臨,他揮就的《辭別書》字字千鈞:“對于我這次的外出,請不要依戀,要知道你愛人的走,不是故意的拋棄你,而是為著革命,為著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國而努力奮斗的啊!”——當(dāng)大地裂開深壑,兒女情長便注定要肩起山河之重,那百轉(zhuǎn)柔腸,終究熔鑄成鐵血征途上不滅的燈。信尾的召喚沉如磐石:“在外的我,身體自知珍重,一切當(dāng)知留心,請你安心在鄉(xiāng)努力婦女解放的事業(yè)成為女英雄,我在外對革命之偉業(yè)亦更加努力呵!別了!別了!”
這殷切期盼,如種子落入張惠浸透離愁的心田。自此,舒城鄉(xiāng)野間出現(xiàn)了一個奔走疾呼的瘦弱身影,她勇敢站到臺上慷慨陳詞,動員群眾“有錢出錢、有力出力”。一時之間,皖西大地風(fēng)起云涌,在張惠等志士奔走下,參軍支前熱潮如野火燎原,席卷城鄉(xiāng)。
后來,胡孟晉隨軍轉(zhuǎn)戰(zhàn)南北,最終身影隱沒于河北故城的蒼茫之中。關(guān)山阻絕,音書漸稀。1947年,病魔無情攫走了他年輕的生命,忠魂長眠于遙遠的北地。當(dāng)這遲來的噩耗終于敲開家門時,已是解放后的黎明。張惠沒有慟哭失聲,她只是默默翻出那封被淚痕浸透又被歲月風(fēng)干的家書,久久凝視那熟悉到令人心碎的字跡。后來,在組織的幫助下,張惠僅用一床棉被,包裹丈夫的遺骸自行千里,背回舒城老家安葬。她以沉默的脊背丈量生與死的距離,用最樸素的深情,完成了一場天地動容的生死履約。
八十余年歲月更迭,那幾頁紙箋早已褪盡了最初的顏色,卻于靜默中愈發(fā)沉厚如鐵。“小時候,我和哥哥跟父親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很短?!焙蠒x次子胡勛撫摸著泛黃的信紙,聲音輕緩,“那時他太忙了,忙到?jīng)]時間陪我們玩耍。我們兄弟對父親的印象,就像這些褪色的墨跡,淡淡的,卻刻在心上。”
二十多封家書,被胡勛兄弟翻看過無數(shù)遍。信紙邊緣已經(jīng)起毛,有些字跡洇開了,像是被淚水浸潤過。“每讀一次,就感覺父親離我們更近一些?!彼氖种篙p輕描摹著那些剛勁的筆畫。如今,胡勛常常把這些家書的故事講給孩子們聽?!拔也恢皇且麄冇涀敔敚麄兌?,愛崗敬業(yè)不是口號,是融在血脈里的擔(dān)當(dāng);奉獻精神不是空談,是刻在骨子里的傳承?!?/p>
長明火燃燒不息,英烈精神光照后人?!昂蠒x就是我們家鄉(xiāng)人,作為后來人,重讀書信,重溫那個血與火的戰(zhàn)爭年代,也是一次心靈的洗禮?!?1歲的村民鐘讀善深有感觸。作為駐村干部,舒城縣公路服務(wù)中心駐百神廟鎮(zhèn)舒平村第一書記、工作隊隊長石雪梅深感責(zé)任在肩:“我們一定繼承烈士遺志,弘揚革命精神,把這家門口的紅色課堂管好、用好,把舒平村建設(shè)得更加美好。”
胡孟晉與張惠,這對皖西兒女,用青春、熱血、生命與忠貞,在抗戰(zhàn)的浩蕩長卷上,刻下了屬于他們不可磨滅的印記。這封穿越時空的《辭別書》,早已躍出個人情愛的疆界,它浸透血淚,是民族危亡之際萬千不屈靈魂的吶喊,是誓死不屈氣節(jié)最沉郁的凝結(jié)?!。ū揪W(wǎng)記者 黃雪彥 宋金婷)